19980615

# 亞熱帶騎樓

′白國王說:那一刻實在太可怕了﹐我永遠也忘不了。永遠。
白皇后說:如果你不作個備忘錄的話﹐你就會忘記的。′
                                   
——路易.卡羅《愛麗絲鏡中奇遇》


她被鐵鍊鎖在店門口﹐不知道是因為她對我作過什麼﹐還是因為我對她作過什麼。店是她叔叔還是誰開的店。鐵鍊的鑰匙在我的手裡。但我的鑰匙並不是唯一,其實有另外一付。

不過她還是對我很火就是了。被鎖著的她﹐穿著淺灰色的細肩帶緊身棉質上衣﹐黑色的緊身牛仔褲。她留了長髮﹐紮著馬尾﹐我從沒見過那樣。她的樣子是另外一張臉﹐我從沒見過的臉。

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斜對面。整條街都是七零年代建築的三層公寓﹐每一棟的牆都貼滿了小磁磚。磁磚退過了顏色﹐本來應該是銘黃色的吧。那裡一定也是亞熱帶﹐因為她被鎖在騎樓﹐我也每天在斜對面的騎樓看她。

她不喜歡我這樣看她﹐可能是不願意被人看見自已被鎖起來的樣子吧﹐不一定是針對我的。她不喜歡被人看見那樣﹐每天拖著鍊子在騎樓的柱子旁躲來躲去﹐發出很大的聲音﹐很用力。她不知道我看見她那樣。我就在她斜對面的騎樓﹐坐在一把藤製的太師椅上。


她的樣子是另外一張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臉。就在被鐵鍊鎖住以前﹐她本來的臉被剝下來﹐就像一片橘子的皮。她現在的這張臉也很好看﹐雖然我記得﹐她本來的樣子更好看。

我的身邊有三把錀匙﹐每一把都一樣。

她可能是不願意被人看見自己被鎖起來的樣子吧﹐不是針對我的;不過她真的很不喜歡被鎖起來﹐一邊用力一邊怪罪﹐這倒真的是針對我的。我雙手撐在太師藤椅的膝蓋上﹐一邊看著她﹐所想的就是這些。並且﹐我這個樣子﹐一定也是一個非常駝背的姿勢吧。

有一天下大雨。我決定走到斜對面﹐把她的鐵鍊打開。

我不知道是因為雨下得太大﹐在街的這邊再也看不見她;還是因為我和她從來沒有過在下大雨的下午一起醒過來之後賴床直到隔天清晨。


她拖著鍊子在騎樓的柱子旁躲來躲去。她不知道我看見她那樣。

同樣的幾點幾分﹐我和她在同一個騎樓底下。我的手裡拿著三把錀匙﹐害怕被她看見﹐所以沒有看她。她一走動﹐鐵鍊就在騎樓裡發出很大的聲音﹐很用力;我還聽得見她光腳的聲音﹐好像她的一雙腳就在眼前。


如果我去幫她開鎖﹐她一定會睜眼看我﹐什麼都不問﹐卻會像是什麼都問過。我最不會回答問題了﹐我實在不敢幫她開鎖。

我想在街的這邊﹐走到沒有騎樓可以走的地方再走回來﹐也把我們一起作的拼圖帶來﹐也許她會再願意一起玩也說不定。雖然看這麼久﹐我其實一直都不想她被鎖在那裡﹐希望再回來的時候﹐我會勇敢一點。

走回來她的騎樓下﹐雨已經快停。鐵鍊還在這裡﹐她卻不知道在哪裡。我很後悔。

如果不是剛才的決定還沒決定﹐至少幫她開鎖的人﹐還是我啊﹐被她什麼都問遍了也沒有關係啊﹐為什麼就在這個時候﹐拿著另外一付鑰匙的人就來了呢﹖我知道有一個人﹐也拿著一付鑰匙﹐我一直知道﹐就算剛才也是。我很後悔﹐為什麼不早一點決定﹖


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才能不害怕被她看見;到了這個時候﹐我為了看她﹐所以找她。我聽見她的腳穿了鞋子下樓。她也下樓,她沒看見我。

店門沒有關。我走進店門﹐只有一個男人在裡面。男人太老了﹐看起來不像是幫她開鎖的那個人﹐我猜是她的叔叔。我把我的三把鑰匙交給他﹐男人對我笑。


我看著他﹐希望他說認識我;不過他說的更多﹐告訴我她在樓上。

妳還記得嗎﹖我們一起玩的拼圖﹐我一起帶來了。是在這裡的啊﹐怎麼不見了﹖我知道它在哪裡﹐記得它不是什麼﹐卻不記得它是什麼﹐更不知道。她光著腳﹐笑著說沒有關係﹐她的硬碟裡還有拷貝。

我們一起聽不到雨聲。應該是完全停了。


閃閃發亮的螢幕上﹐我們的拼圖有點改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碎碎的花邊﹐每一小片都有她加上的顏色﹐顏色都是繁複的碎形,好像她已經數過好幾遍;雖然有點改變﹐不過還是我們本來的那張。

我一定真的是勇敢了一點吧﹐她讓我輕輕牽她的手。

找到了她﹐我就看她。她現在的這張臉﹐彷彿又像我記得的樣子了。那麼漂亮的橘子皮﹐我分不清楚是已經剝掉的那一片﹐還是將要剝掉的這一片。###




*19980615電郵原作。實體印刷版本曾經收錄於《「一起參加. 沒參加」電影主題書(劉吉雄、劉建偉 ,台北: 水晶出版, 2001)附錄。20160630修訂部份文字、標點及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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